〈帽子〉

 

  最先吸引我注意的,是他頭上那頂亮橘色的帽子。

  他大約五十歲。穿著白色汗衫,黑色布褲,露出小腿上大叢已染上一絲白色的腿毛,腳上踩著隨處可見的紅色塑膠拖鞋。不過,最突兀的,還是那頂亮橘色的漁夫帽。

  他站在橋中央,緊靠著欄杆,有些迷茫地望著橋下緩緩流淌過的河水。剛開始,我還以為他想自殺,嚇得我不知如何是好,什麼事都沒做,只是站在附近小心注意他的一舉一動。過了幾秒後,我才終於發現他似乎是在釣魚。

  說是似乎,只不過是他拿的魚竿很奇怪而已。

  那是一把像是魚竿的木條,不仔細看還真聯想不到是魚竿。多虧我仔細地觀察,發現最前端被人粗糙地綁上了釣魚線,而線頭延伸到河裡。這下子,我可放心了。偶爾會有人來這釣魚,他大概也是其中之一。

  第二天,我又仔細將那把魚竿從頭到尾好好觀察一遍,發現它不只沒有捲線裝置,連浮標也沒有。這樣釣得到魚嗎?我很懷疑,同時,一股「他不是正常人」的想法在我心中慢慢成形。

  後來,我明白了一件事:就算他不是瘋子,大概也與其差不了多少。

  因為,當我經過他身邊,他總會朝我露出詭異的笑容,將那口噁心的參差不齊的黃牙展現在我眼前。

  三天了。

  我開始不耐煩了。

  三天來,那老人總是在站在同一個位子,穿同樣的衣服,用同一個姿勢,做一樣的事情。一開始因為他而引起的好奇心隨著時間消磨殆盡,我現在只希望他趕快離開,讓我回到正常生活,不必每晚夢見那詭異的笑。

  難道他沒別的事可做嗎?想到這裡,一股莫名的火竄升。學校的壓力、家庭的期許,好多事壓著我,快讓我喘不過氣,每天又必須看到那詭異的笑容,不管白天還是黑夜。我想,再這樣下去,真不知道我會對他做出甚麼事。

  今天,如往常一般,我走在上下學必經的這條橋上,想到等會一定又會見到那老人,我低下頭,閉上眼睛,悶悶地加快速度。

  當我感覺快到橋中央時,一股聲音忽然從心底深處升起:「張開眼睛吧。你不想知道他是否已經離開了嗎?如果他離開了,你就可以……」

  我可以幹嘛?可以好好放鬆一下嗎?

  放鬆……對,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放鬆。

  爸爸的臉驀地放大,生氣到嘴巴裡的檳榔渣都吐了出來:

  「白癡,你是不是白癡啊!連這點事都做不好,你腦袋有問題嗎?」

  一群人嘻笑地圍在我身旁:

  「不要碰他喔。他好噁心!」

  接著畫面轉換,突然視線變得模糊,一個黑影竄進,「跟我玩吧,跟我玩吧……要來嗎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跟我走吧……」那黑影嘻嘻哈哈地牽起我的手。我跟著他走。

  周遭沒有聲音了──我還在橋上嗎?

  這裡是哪裡?

  「小伙子!」遙遠的聲音在呼喚我,「帥哥!」

  ──誰?

  我睜開眼。

  那老人站在我面前,伸手拍我的肩,咧嘴笑了一下,「帥哥,走路不專心喔!」

  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看他。他的臉略顯浮腫,還有之前沒注意到的幾個小小的疤,呈不規則的走向在他臉上游走,像是經年歲推移必會留下的痕跡。

  「你是誰?」我問,不知哪來的勇氣;這是之前一直想問的問題。

  「這個不是真的。」他說,將手拿開,拿起放置一旁的釣竿。「什麼才是真的呢?」

  他果然是瘋子嗎?根本答非所問。我聳聳肩,不想繼續搭理他。

  「這是真的嗎?」他將釣魚線湊到我眼前,莫名其妙的說。

  「什麼?」

  我瞇起眼睛,細細觀察那條線。只是一條線而已。不過,要釣魚,應該要有魚鉤吧?

  「假的。」我回答他,趕緊繞過他身旁,往前走。

  「真的。」他說。

  我沒有回頭,只聽見他將魚線甩出去的細微嘶聲。不到五秒,一聲極大的噗通聲傳進我耳裡。接著有魚揮動尾巴的啪噠聲傳來。

  怎麼可能?

  我急忙轉頭,正好看見他將一尾活蹦亂跳的魚緊緊抓在手中。

  「送你。」他把牠包在那頂橘色帽子裡,向我呼喚,「小心拿喔。那頂帽子我很珍惜呢。」

  不知著了甚麼魔,我恍惚接過了牠。感覺那尾魚在我手掌心有力的擺動,生命力似乎沒有因為脫離水面而降低。

  就這樣,我懷抱著那尾魚回到了家。

 

  隔天,我抓著那頂帽子急奔到橋上,想趕快把它還給那奇怪的老頭。有股預感,要是我不還給他的話,他永遠不會離開。

  但是,老人不在了。

  只見到一小群警察和民眾三三兩兩聚集一起,氣氛凝重,小聲的討論道:

  「死了七天了。」

  「真慘……」

  「怎麼死的啊?」

  什麼人死了?我悄悄擠到前頭,瞥見岸邊有一塊白布覆蓋著應該是屍體的東西,旁邊有塊大石頭和一長條前端沾滿血的繩子。

  看樣子,是把自己綁在石頭上再跳河自殺的。難怪七天沒人發現。我感到無趣,撇頭想走。

  突然,一陣風把那塊布吹起,透過眼角餘光,一個亮橘色的帽子形狀的物體飄忽在視線中。

  我用最快的速度低下頭,確定手中還拿著昨晚那老人給我的帽子──它也是亮橘色的,跟那屍體戴的一模一樣。

  「……最奇怪的地方就是,那人手上還抓了一頂帽子呢。」

  「鑑識員認為那頂帽子應該是老人很珍惜的東西,所以即使要死也不能與之分開。」

  「嗯,我們幫他戴上了。」

  「好奇怪喔…

…」

  聽著民眾與警察的私語聲,我再也忍不下去。跑吧,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場所,逃離這無邊際的恐懼感吧。

  我沒有到學校。折返回家,直盯著水盆裡那條老人送給我的魚。牠悠哉的遊動,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。

  牠是真的?

  爸爸大概又賭博去了吧……

  同學又在亂弄我的抽屜了吧……

  我盯著牠,久久眨動一次眼皮。腦中又在亂想其它的事。

  只是這次,那黑影沒有找上我。

  走吧。等會就去找老人釐清真相──我還是緊抓著那頂帽子,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。

  似乎好久沒有這麼放鬆了,因為我一心只想問老人話。這樣想,不知不覺就睡著了。

 

  醒來的時候,已經是黃昏了。

  沒時間多想,我趕緊跑到橋上去。遠遠的,老人的身影佇立在那,彷彿不曾消失過。

  「你死了嗎?」還沒接近他,我就氣喘吁吁地大喊。

  他沒有回答,似笑非笑的望著我。

  「──你是真的嗎?」

  「什麼是真的?什麼又是假的?」他說。

  他停頓了一會,又說:

  「也許,你曾經是假的。第一次看到我之前,你早就想往下跳了吧。因為我的出現,破壞了你的計畫,所以你遲遲沒有行動──你為什麼想死呢。」

  他果然知道。所以一直站在這裡阻撓我吧。

  我說:「我不想活了。」

  「我想活呢。那條魚還好嗎?」

  「很好。」

  他滿意的點頭,繼續說:

  「你覺得你的生活是真的嗎?你爸爸嫌棄你是真的嗎?你是假的嗎?你為什麼被同學嘲笑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我真的不知道。

  「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;但那條魚是真的,還有我的帽子。」

  我急忙將帽子拿給他,但他搖頭:「就送你吧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他還是搖頭:「替我保管這帽子。」

  然後,他就在我眼前消失了。先是手,像紙屑般一片片的剝落,接著慢慢變得透明,直至消失。然後是腳、身軀、頭……

  

  後來,我把那條魚放生了,把那頂帽子留在身邊。

  我沒有懷疑過老人的真假,直到今天。每當我瞥見那亮橘色的帽子,就不禁想起那老人還有年少時青澀的過去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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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高中寫的小說。以此做為紀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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